陕西农村报编辑信

野浴记事

李永明

多年忆起，从前的“三伏天”，当一天农忙下来，最惬意之事，莫过于来一场痛痛快快，无拘无束，放浪形骸的野浴。去野外绿树成荫的小河里，光着屁股蛋那种。这是乡村男孩子特别的野性，姑且把水中暗藏的危险抛之脑后，畅快淋漓地在天然水域里戏水，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那是儿时的最爱，反刍回味，往事在心里悠悠飘荡起来。

那时候，村子里有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节假日穿行在炎炎烈日下，手里拎着笼子，牵着一头黄牛，借割草放牛之名，常常在村头的小河边集结。小河沟绕着村庄流淌，清澈透亮的河水平静舒缓地从村头流向下游，沿途绿意盎然，风光旖旎，水色无限。

乡村野浴大多选择在中午或黄昏，被太阳蒸晒了一天的河水，温润极了，对劳作一天的乡间大人小孩而言是极大的诱惑。小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极好，都是弄潮的好手，一接到收工令，好比出笼的鸟儿，箭一般冲向河边，将浑身上下脱得精光，站在河岸边“扑通扑通”直往河里跳，惊得水鸟乱飞，鱼儿乱跳，一河晚霞踩在脚底，身子轻了，心儿空了。

不管是在小河边的上游还是下游，我们自由自在的行踪一定会在看地的退休教师老韩头的监视范围之内。他会时隐时现地跟在我们这群顽皮孩子后面，提醒着我们这样那样。时常挂在他嘴边的两句话，就是对我们说，“娃们呀，不要偷割集体的禾苗，莫私自下河洗澡，欺山莫欺水呀！”说这话时，我们望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分明挂着一丝看笑话的表情。感觉他不是真心在担忧我们的安全。他的职责是看守着生产队里的禾苗，不被我们这帮调皮孩子当猪牛草偷割这件事情发生。其实，就有这样的事情，在水里贪玩久了，忘记自己的笼子里还是空空如也，回家难以向大人交差。从水里爬起来已是日薄西山，彩霞满天。于是见河堤上的青苗，薅上几把塞满竹笼。若是逃过看地老头儿的法眼，倒也相安无事。倘若被他逮了正着，他会毫不留情面地交给队长。然后，家长被扣工分，自己少不了挨家长的一顿痛骂，严重的话被打得皮开肉绽。

后来，仗着我们腿脚灵便的优势，就有意地与看地老头儿玩起了躲猫猫 游戏 。远远地望着他往村东头儿去，我们就借着茂密的庄稼做掩护撤到村西头儿。他往河边上游走，我们就辗转到下游去。稍大龄的孩子当眼线，领着我们与看地老头儿打游击。有时一天到晚，他连我们的人毛都见不着，相反，他的行踪却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但那时，一大群孩子的智慧并没有敌过这位经验丰富的看地老头儿。见不到我们的身影，他知道熊已出没，索性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守株待兔。傍晚时候的霞光照在他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和冷峻。他告诉我们一天的动向，讲得有鼻有眼，有根有据。说某娃儿今天一个猛子扎下水里，是不是喝了几口河水？味道还可以吧。然后就自言自语说道，我就说嘛，欺山莫欺水哈。小伙伴们都心知肚明，感觉看地老头儿就是神仙，他的魂就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似的，所有行踪他都一目了然。

然而，我最难忘的是长大后月光下的野浴，那是“三伏”夜间，酷暑难耐，蚊虫叮咬，水性好的人会选择在月河里沐浴，“千年老树做衣架，大河小河当浴盆”，将衣服随意往河边的柳树一搭挂，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中央，“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眼前的河水宛若一幅水墨淋漓的写意丹青。河流无声，向东卷去，近处月河，水草一片萋萋色，人一旦静浮水面，一会功夫，就会随河飘远。为此大伙们选择的是横渡，直抵月河河心，在月河夜游，有一定的风险性，但同时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大伙所横渡的这一段，水势平稳，漩涡近无，皎月横空，飞彩凝辉，养在河心，静影沉壁，而河对面不时传来汽笛喇叭声，给人一种淡淡的古意。月亮出来亮汪汪，爹娘的呼唤从村口传来，一声声喊得都是土土的乳名，声音回荡得很远，湿漉漉的上岸，走了好远，仍恋恋不舍，蓦然回首，但见西天，烟敛霞收，深灰色的河底，一派静谧如梦似幻。

和我一起长大的狗蛋，年少好玩水，长大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水。他在乡镇工作，如今还管着流过我们村庄的那条河流，他是河长。那年夏天我们一起下河洗澡，狗蛋就差一点遇了险。是看地老头儿像一阵风，从山坡上飘下来，一头扎进深水滩里把狗蛋抱了起来。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家长。一群孩子自然更是守口如瓶，所谓经一事才懂一个人，我们在一夜之间都长大了，各自分散天涯海角。

当年看地老头儿对我们说，欺山莫欺水，而今升华为人生感悟就是，对未知领域要心存敬畏，切莫盲目挑战。柔柔潺潺的流水固然逗人喜爱，但水下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诸多未知数，尤其是在未知水域里，水有多深我们无法知晓，不像山的高度与奇险，放眼望去一目了然。村里的韩老头儿，早在多年前就融进生他养他的那一方土地深处了。或许他变成了泥，或许也变成了水。一句“欺山莫欺水”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一种对水的敬畏。

多年以后，我和伙伴们纷纷走出了村庄，为了年少的梦想与莫名的冲动，从一处“江湖”走向另一处“江湖”，各自分散在天涯。几回回，夏夜梦中，水之湄，河之畔，伙伴在喊，爹娘在唤，那水，那人，带走的是如水的光阴，留下的是永恒的追忆。“欺山莫欺水”，诚然，亲近大自然是人之本能，敬畏大自然是一种境界，保护大自然更是一种职责了！

【李永明简介】

系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水利局干部。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周刊、中国文化报、中国水利报、《延河》杂志、华侨报、当代陕西、陕西工人报、陕西农村报等报刊刊发400余篇散文小小说。

散文集《润水》荣获汉滨区首届文学大奖，第三届丝路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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